我们一个思想,一个念头,一个感觉,一个反应,都是“识”的作用,其中这个“知性”的作用很大。要怎么了解这个知性呢?在课堂上讲理论很麻烦,我们拿现实来讲就很平实。现在我们一圈人,围着这个桌子坐,蜡烛在中间,大家都“知道”嘛,都知道这个圆桌、这个环境、这个蜡烛。在知道这一切的最初一刹那,还没有去分辨它是圆桌、蜡烛、人等等之前,就是那一刹那,什么还都没有想哦!这一下一切都知道这就是知性。这一刹那,没有加上一个思想,没有觉得这是谁在讲话,都没有加上分别、分辨;就是这一刹那,那个是“知性”。
这个清楚了吧!但是,这一刹那之间,意识的分辨作用立即生起了,刹那太快了,是个代号。六十个刹那是一弹指间,一刹那意识就有九百六十个变化,转动很快,是旋转型的跳动。可是自己不知道。每个变化连锁起来,就成为我们对一切的认知、辨别。释迦牟尼在几千年前讲,大概的讲,我们昼夜二十四个钟头,意识一共有十三亿的转动;每个意念都感应一个身(一个形象)。所以像某人一样,很累了,打个呵欠,不晓得这个意识已经转了多少万下。
所以有些喇嘛、和尚啊,这些修行闭关的,做气功的,各种各样,自己认为,啊呀!我得定了,很清净啊,坐了几个钟头。实际上都在那里开运动会,不晓得跑了多少转了!如果以智慧认清楚这个,叫做般若,般若波罗蜜就是智慧的成就。
我们的思想感情在白天有个知道的作用,这个知道的作用不属于思想哦!我们的思想情绪后面有个自然知道的东西,这个知道的东西并不是从思想出来哦!只要我们一睡醒了,或者一个婴儿才生出来,肚子饿了知道吃,难受了知道哭,这个“知道”不是思想哦!这个所谓的思想,分析起来大概有六个部分:“根本心”“随行心”“伺察心”“确定心”“总摄心”“希求心”。
所以说我们这个思想,一秒钟同时有五六部分在起作用。但是从根本心一直到希求心的每个转动,自己都“知道”,这个“知道”很自然的,本来就在,也没有丢掉过、污染过。思想不是“知道”哦。思想与“知道”都是心的作用。
像诸位在世界各地跑来跑去,做了那么多好事,都是这个知性的作用。但是为什么到了老年,这些就没有了,而变痴呆了?一般说是脑神经毁坏了,老啦,那是物质的作用。现在科学的探讨还是不彻底的,你不要相信。科学家是没有定论的,今天了解到这里,明天有新发现,就把昨天的推翻。对于衰老和死亡以前那个知性,根本就不认识。
先把知性的问题搞清楚。知性问题与生命问题是领导我们思想最重要的一个东西。这个东西,我们人类可以用自己的修养认识他,不是靠物质文明,也不是靠机械认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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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的思想那么多,自己看不清楚。其实大家静坐下来,是不是知道自己思想那么多啊?譬如诸位坐在这里听的时候,是不是知道有一个很清楚的在听讲话的,有没有?一定有吧!当然有个知道的,那个是知性,不是思想。
现在我讲话,你们听到,同时你们自己也在分析这个话的道理,对不对?起了很多作用,对不对?可是你有一个知道自己在分析、知道自己在讲话、知道自己在思想的这个东西,它没有动过,这个东西很清楚。所以这个东西不需要你去用力的,不需要你去找的,你自然知道自己在思想。搞清楚了吗?起码有一两个搞清楚的吧?加入全体搞清楚,那不得了啦。
我们知道自己有思想有感觉的,这个是知性,它没有动过。当我们睡觉一醒过来,第一个设这个东西,那个叫“睡醒了”,很快的,第二个东西——思想来了。是不是这样?对,就是那个东西,你把握住。
自己的思想为什么那么多?这个叫妄想,也可以叫浮想。我们知道的这个妄想,可以分成三个阶段:过去、现在、未来。过去就没有了,未来还没有来,现在已经没有了。
所以你静下来的时候,不要怕妄想多,你那个知性看到妄想,就把我这个。千年已过去,未来还没来,就看着现在。分成三段。常常这样反省、体会,时间一长,你就会空灵了。如果你把握这个空灵,假如盘腿打坐,越把握得久越好。这个把握久了以后,你的身心、脑力、体力什么都转变了。
(问:有时候打坐会有一个灵感来,这算是妄想吗?)
这也是个妄想,但是这个妄想不同。当你很宁静时,妄想也比较细小。忽然一个思想来,明白了一些事,这叫做“觉”。这个“觉”比妄想高得多了,是智慧的初步作用,在西方哲学叫做“直觉”,也叫做“直观”。这是好的,但是也是妄想。如果没有这个妄想,过去已经过去了,未来还没有来,当下很空灵,没有直觉的妄想,在里面能知道的,这个叫“智慧”、叫“般若”了。
《南怀瑾与彼得·圣吉——关于禅、生命和认知的对话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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僧甲:知道妄想的那个没有妄想。
南师:这句话对了!还有个东西。我们呼吸进来出去,现在因为用数息的法门,到达随息、止息,虽然心跟息两个专一,那个妄想来,我也不管,知道妄想,还有个最大的东西在旁边,那个是知道的那个知性。
我们打起坐来用功,到达这个境界,息也止了,也知道同我们不相干,不理它了;念头也不理,呼吸也宁静了;这个时候全体境界在哪里?在“知”这个知性,这一知,不在外,不在内,不在中间。
你懂了没有?这个知性是本来自性的知性,本来自性是第一步功能,见闻觉知,这个知性不在外,不在内,不在中间,这个不是妄想,它知道妄想,知道这个气息,也知道这个妄念,这个如如不动在这里,这是自性。这样懂不懂?都明白了吧?那恭喜!明白了。
刚才我讲到止。所以你看四阿含经,尤其看《增一阿含经》,佛告诉迦叶尊者、阿难,以及他的儿子罗睺罗,修安那般那,“息长知长,息短知短,息冷知冷,息暖知暖”。重点在这一“知”,不在那个数息。这下懂了没有?壬师懂了吧?
僧壬:那能知所知?
南师:你也不要管它能知所知嘛!反正我那个时候知道这个知嘛!又加上那些干嘛!把所有的佛学都送到当铺去,当掉!不要管了。就是这一“知”在这里,对不对?把握这一“知”,你就清爽了。
《答问青壮年参禅者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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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次在五蕴方面,已经作了一个大概的说明。后来有位同学提出异议,他说,老师,您平常不是讲,知道的这一个“知”是毛病,是无明吗?现在在定中,假定还有这一知,这一知不也是最大的毛病吗?
上次我曾说过,知道自己在散乱、在昏沉的那一知,不属于散乱,也不是属于昏沉,要保持着那一知。现在这位同学提出来:知道自己散乱、知道自己清净的那一知,应该属于不究竟,比如心经上不是说无智亦无得吗?
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对,这一知的确是一个问题。拿现实来研究,比如我们不管有修持或无修持,我们现在这一知很清爽,或坐在那里得定。但是,有一个先决条件:就是这个生命还存在,肉体还没有毁坏,脑神经还健康,所以才可能有清楚的这一知。假定我们的脑神经毁坏了,这一知还存不存在呢?如果说我们死亡了,或者脑神经毁坏了,这一知跟着脑神经的死亡而死亡,那么我们说了一辈子的佛法,不是自欺了一辈子吗?那又何必去做这么一个功夫呢?把一生的时间、精力都投资进去,结果是没有用的。
目前在我们活着的时候,初步只好保持这一知。当然这一知是第六意识清净面,这一知也是第六意识,而非究竟的。换句话说,这一知在唯识中属于“思”的方面。这一知,我们在静定中,有个清净灵明的这一知,昏沉来,知昏沉;散乱来,知散乱;烦恼来,知烦恼。这一知在楞严经上说:知见立知,即无明本;知见无见,斯即涅盘,无漏真净。
但是,话又说回来了,那个同学说:初步这一知,是第六意识造成的,非究竟。我们也可以换句话说,知道这一知,而不执着这一知,就是究竟。讲这一知非究竟是对小乘而言;讲这一知是究竟,是对大乘菩萨而言。讲这一知即是无明,是对凡夫而言;讲知与不知都无所谓在,是对大觉、大正菩提而言。理论到此为止。
现在再回头来讲,我们修止,必须要修所缘,意识假造一个东西。比如缘呼吸,为什么要心息相依呢?就是把呼吸变成一个所缘的对象。
比如很多人坐着,一念求空,静静坐下去,静坐在那里这一知,知道自己妄念来了,知道自己散乱,知道自己昏沉。散乱、昏沉来了就知道;没有散乱,没有昏沉也需要知道,永远保持这个,就是我们的所缘境界,但是我们做不到。
灵明清净很容易,只要上座的第一下保持着就行,但这也是所缘,要永远保持这一念,中间不落于昏沉杂念思想中,就保持这一知。不过有了这一知,心心念念知道清净,心心念念保持那一知,那一知就成了妄念。
第一刹那那一知,就是了。如果还一直念着,我要保持这一知,那就又过头了。所以,知见立,知即无明本;知见无,见斯即涅盘。我们知道这一知清净,清净以后就不理了,就过去了,不就对了吗?如果还一直念着清净这一知,就又不对了。
《如何修证佛法》第27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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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个心在同一个时候是多用的,你要拴拢来归一,归到呼吸上来,只有一个东西是不动的,拿现实的生命讲是知性。我现在讲话,你们大家在听话,是不是有一个知道我在讲话、你在听话的?这个是知性,是不动的,它都在。譬如我们在发脾气,骂这个混蛋、你一边骂人的时候,有没有一个知道我在骂人发脾气的?有没有?有啊!这个“知性”没有动过,它没有发脾气耶,可是你知道在发脾气耶!
有人自杀吃安眠药上吊的时候,你说那个知性知道自己现在在干什么吗?当然知道。你要死的时候知道不知道自己要死了呢?也知道。哎呀!我好痛啊。人家问:你讲话啊?我讲不出来,要死了。他那个知性没有动哦。
这个知性在哪里啊?现在科学说在脑,是吗?有案例证明不在脑。我们这里就有两个,某人跟人家打架,钉子打到脑里这个头骨切开过。还有一个女士,打开脑子,有一个瘤拿掉了。这还是好的,还有人把脑切掉一边,他同样有知性!那个脑已经一部分拿掉了,怎么还有知性呢?现在医学试验,单独抽出来一个细胞,可以变成人。请问这个细胞有没有知性?我们的指甲在身上,你指甲长了,碰到一个东西,指甲这里痛不痛啊?痛。你把它剪了,丢在地上,石头砸它痛不痛啊?你说那个刚剪下的指甲不痛吗?你怎么晓得它不痛?可是连在你这里你马上知道痛。这就是学佛,这就是做工夫的问题。
我要请问了,当我夜里睡着了,无知了,对不对?那时知性在哪里?在啊,你夜里睡着了,你睡的打呼,我在楼上叫某某起来,我到你那里很远耶!你会自然知道,哦!你叫我啊!所以我就笑他们,一般学唯识,学密宗的讲第六意识在脑里头,第七识、第八识在督脉,在背脊骨神经里头。我说你们搞什么佛学啊!你看玄奘法师的《成唯识论》,还有弥勒菩萨的《瑜伽师地论》,明明告诉你第六意识不在身体,脑的感觉属于前五识的身识。换句话,我们普通人站起来,两手打开,这样一圈,第六意识这里都有啊。所以你坐在这里,有人走过来,你也有感觉了。第六意识不在身上,可是它一切入,透入你身上,也透进你脑里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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呼吸的感觉,知息长短,对风寒燥热的感受,你静下来当场测验,已经知道自己健康不健康,有没有问题。知息长短,你要搞清楚主体在这一个知性上,不在息上面。这个知性刚才已经讲过了,身体每一个细胞,内外都普遍的,不一定在脑子里,而是无所不在的。
如果知道息的长短,你可以测验身体了,先讲到这里,你们大家自己去体会。不要故意的哦,不要故意去练习呼吸。佛经告诉你,知息入、知息出、知息长短,这里把那些佛经归纳,知息长短,配合上你的修持了。对于饮食男女,要严持戒律搞清楚。
第四“知息遍身”,密宗的三脉七轮,中国医学十二经脉,是直接从身体的内部感觉知道。遍身,就是每个细胞,到哪里都很清楚。这个时候不要给一般的佛学骗了。哎呀!这个“知道”是妄想嘛!要四大皆空嘛!那你就完了。换句话说,你这个时候是“明知”,不是“故犯”,随时要明白知道,你们这样修持下去,只要第一步、第二步、第三步做到,你们身体精神永远保持健康长寿,头脑是清楚的,事业就顺利了。
知息入、知息出、知息长短,你把这三个先测验好,如果达到第四步知息遍身,你的知性是没有妄想哦,若有妄想,用六祖的师兄神秀的偈子——“身是菩提树,心如明镜台。时时勤拂拭,莫使惹尘埃。”任何妄想起来,不要妨碍知性,都把它丢开了,知性则存在。你一边做工夫,注意呼吸,一边也知道自己妄想来嘛,你不要管那个妄想,只管这个息。
遍满全身以后,“知”不谈了,除诸身行,当然有知性存在,可是知性的作用不起了。也不是不起作用,是自然普遍存在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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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为内容太多了,先了解知息入这个“知性”。知性这一知,并非最后的究竟哦!知,知道的知,有一个知道不知道的知,知不知是知之至也,到了极点。知道那个不知之地,跟你们讲,那是属于般若了,太高了。再提醒你们学佛的,这个知性不是第六意识的分别作用。知没有分别哦,因知而起了许多的分别,这是个大科学、大哲学、大逻辑。所以这一知比什么都厉害,到般若境界,直到无知之地。所以鸠摩罗什的弟子僧肇斜率《肇论》,影响了几千年,有一篇叫《般若无知论》知不知是谓知也。佛说过,孔子、老子也说过,都从“一知”的知性入手。
现在大家当场要体会,譬如我讲话,你们听话,谁在听啊?知性在听。先不讲科学,先不讲脑的反应,就讲普通的吧!你一边听我讲话,一边还在思想,第六意识还在里头分别——老师这一句是什么意思,那句是什么意思,也会记录,这是第六意识的分别心啊!不是你那个知性。但是“知”道你自己坐在这里,也知道气候舒服不舒服,身体流不流汗,同时也知道自己在分别,这一知包括很多了,这是唯识所讲的五遍行。
五遍行,作意、触、受、想、思,这五个作用无所不在,跟知性也有关。换句话说,作意也是知,知也有作意在内。这叫五遍行,随时都在,过去现在未来,甚至你死后都在,做梦也在,变成灵魂也在。怎么了这个五遍行?就是怎么转过来这个知。换句话说,知是什么呢?知是意,意识思想。现在才跟你们漏一点点认知科学,那都在佛学里。平常也跟你们提过,有些同学听我讲万遍了,耳朵都生茧了,懒得听了,可是自己没有体验。
不要听了这个到外面吹牛,说自己懂得很多,你自己真懂进去再说。这一知有这样厉害。当你呼吸也好,或做任何事,你那个知,就在那个事上面;可是同时也在这个事上面的,像火花一样放开的,还有很多很多。譬如我们拿一支蜡烛来点,你这个蜡烛点了,就只看到一点亮这一点亮在转,旁边所有东西你都看到了,这是科学。它的光是辐射、放射的。现在讲量子力学,是波粒在转动,这个波粒的转动快得不得了。
修行叫你先了解这个知。知息入,你以为只是知道这个息入吗?你这里知息入,那里同时还知别的呢!你们要弄清楚,这个头脑很厉害,佛告诉你先利用这个鼻子呼吸入手,知息入,知息出。风与息还有这个气是在科学,跟宇宙相连的哦。我们呼吸一进一出,有个什么东西在进出呢?没有啊,它是空的啊,它不过是个生灭法,来往、往来。像你这个拳头挥动来往,有个拳头往来吗?没有啊!中间没有个拳头啊,只是一个空的形相。你说没有吗?它有啊!所以很难懂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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给你们提到“知”,我们现在的认知、知道、思想,被现在科学认为是脑的关系,是脑电波,脑的反应。如果拿佛学来说,绝对不是脑电波的问题。你看我们一念之中转得多快,昨天晚上说一念之间,后来有人还来问我,老师,佛经说一弹指之间有六十刹那,也有说一弹指有九十刹那。你说计算机一弹指之间有多少振动?计算机显现的振动,就代表思想的转动吗?不一定哦。不能说科学家计算机的测验就准,我才不相信呢!那个分秒有数字可以计算的,我们思想的速度比那个快多了。比方你在写一封信的时候,或者看稿子的时候,你一边在看,一边感觉到身体,一边想到别的事,乃至想到中国、美国、法国、日本,转了在圈子,还不到刹那之间,还在那里看稿子呢!你看多快啊!所以写文章,或用计算机,都来不及写出自己的思想。
脑是身识的一部分,这个你要懂八识了。最重要的五遍行,就是普遍存在于第六识、第七识、第八识,以及前面五个识里头。你的意识思想里头同时具备这五个功能,是粗的,都存在。哪五个呢?作意,有意识思想,会思维,会思想,但是这个思想中间俱备有“触”、“受”。有感觉、知觉在内,都是一念,有“想”与“思”,快速得不得了。
有关这个知性,儒家王阳明的哲学讲“知行合一”。当年蒋介石先生,几十年前黄埔同学都受他的教育影响,都在研究王阳明的“知行合一”。日本人也在研究。明朝的王阳明由禅宗跳出来创立宗派,他是浙江人,影响东方文化思想几近五六百年,日本明治维新也受他的影响。蒋老头子当年的威风同毛泽东一样,他是校长耶,那个威权多大啊!但是,我在军校讲课时,拼命批评王阳明,一概不管。王阴明学过禅宗,也学过道,他也真悟了一些的!我说他只见到第六识,没有见到第七识。他的四句偈很有名。
无善无恶性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
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
大学之道,“物格而后知至,知至而后意诚”。他用《大学》的“知”讲本体论,及思维意识起的作用。谁敢批评王学啊!谁敢反对蒋校长、蒋委员长啊!我也没有反对啊,讲学问嘛,上课就直讲。那个时候我才二十几岁哦。我说王阳明也没有见道,只见了一点影子。认识了第六识,不懂第七识,第八识更不知道。我说第一句话是偷《六祖坛经》的“本来无一物,何处惹尘埃”,心性本体是无善无恶的,善恶是第六意识分别,是人为出来的,此其一。第二句是引用六祖在大瘐岭接引惠明法师说的:“不思善,不思恶,恁么时是你的本来面目?”
这个还不说,我先问它的根源。你们的学识文化,大概还不知道,我说请问“无善无恶性之体”,我们人性本来无善无恶。无善无恶是本来都没有嘛,对不对?一切都没有了嘛,为什么说是“有善有恶意之动”?请问这一动的意是不是体上来的,有体才有用嘛;意动如果是由体上来的,意动就有善恶,可见体的本身有善恶啊。这以逻辑来讲四个字:“自语相违”。自己的语言,讲出来的自相矛盾了,违背了。等于说“不好不坏”。不好就是坏嘛,不坏就是好嘛,这等于没有讲嘛。所以怎么可以讲不好不坏呢?在逻辑来讲,这一句话不合理的,不合逻辑的。我常常骂同学们有时讲话不合逻辑,我问你这两天好不好?老师啊,这里气候……我说你先答复我,我问你这两天好不好,你说好不好就是了,啰嗦什么!
“无善无恶性之体,有善有恶意之动”,这一动是体来起用嘛。可见他是“自语相违”了。体上是无善无恶的,意动了就有善恶,那个意是不是体起用呢?等于海上波浪就是水,水一动就起波浪了,波浪是水变的嘛!就是这个道理。
第三句“知善知恶是良知”。这个是知性了。请问这一知是不是体上的用?体上起用,体既然知道有善恶,可见体是有善有恶了,有这个功能了。不然的话在哲学上就犯了三元论了,有一个本体是无善无恶的,有一个意是本体动出来的,有一个知在知道上,不是三个了吗?在哲学上犯了三元论的错误了。第四句话我不批评,那是行为哲学,一切宗教,一切教育,都是为善去恶,这句话没有问题。前面三句话讲本体论都有问题,所以千万不要搞错了。他是讲做人做事,道德行为都好;严格来说在哲学上讲是错误的,因为本体认不清楚。
我们这个思维知性你说有善有恶吗?没有善恶你怎么会知道这个东西我要,那个我不要?这件事情我该做,那件事情我不该做?你说“我不要”,因为你的知性对自己说我不要了。“我要”是你的知性要了。这一知是什么来的?那你非懂唯识不可了。这是第六意识在知,第六意识的作用偏重于分别,思想,善恶、清楚、是非、明暗、喜欢不喜欢,都是第六意识在动。
但它后面还有个老板,这个老板天生的有个“我”,就是第七识,梵文翻音叫末那。末那的含义是根本我执。当一个胎儿由入胎变成人的时候,没有思想,没有感觉,没有作用,入胎的时候只有一个“我”的作用存在。每个人都有一个个体的我,这个就是意的根根,这个根是不起分别的。所以胎儿在娘胎里头,第八阿赖耶识来了,第七末那识来了,但是第六意识尚不起分别作用。慢慢长成到三四个月以后才有感觉,第六意识慢慢一点一点形成,是污染上去的。这个很深啦,将来专讲的时候再讲。
那么这个“我”的意识哪里来呢?不是这一生来的,不是父亲的精虫跟母亲的卵变出来的。母亲的卵变的是细胞啊、血液啊、肌肉啊。父亲那个精虫慢慢分化,这是说还没有完全严格的测验,究竟变骨骼啦,或变成别的什么啦。那么这个人的个性、思想、习惯呢?不是父母的遗传,遗传只是四缘里的一部分作用。我们的个性、思想是前生的,多生累世的习惯种子带来的,叫第八阿赖耶识,所以叫种子识。
《禅与生命的认知初讲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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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的生命,为什么会有一个作用,能自然知道一切事和一切物(东西)呢?自古以来,大家也都认为天生而知,或者说,因为我们有灵性、有心,所以便能知一切事物。依照现代人来讲,因为生物有脑的作用,所以便能知一切。但是无论你说是灵性也好、心也好、脑也好,这还只是人类文化文明所产生的,人们自己认定的学说。究竟“能知之性”的第一因,从何而来,如何产生,仍然还是科学、哲学上一个大问题。
如果我们从中国哲学史来看,尤其是佛家的哲学传入中国以后,往往把“知”和“觉”字随便解释为同一义语。但从逻辑(推理)和科学分析来讲,这两个字义又不能随随便便含糊同用。所以在心理学和医学上,知觉与感觉,必须清楚地分别。
例如在唐初时期,禅宗六祖慧能大师的弟子,荷泽神会禅师,就直接提出“知之一字,众妙之门”。这是肯定地说,知,就是入德之门。知,便是明道悟道的最基本的作用。无知的,就如木头石块,与道无关了!
以现代人来说,一个人,如果变成了植物人,他的些许反应,算是有知无知呢,或只是生理的反射而已呢?可以说,这还是一个存有争辩问题。人如死了,这灵知之性,究竟还存在不存在?这也还是一个重大的问题。即便不谈这些问题,这一知,就是人性生命的第一因吗?荷泽所说,“知之一字,众妙之门”,以及王阳明的良知、良能之说的“知性”,完全对吗?
这个问题,在中唐、晚唐时期,当禅宗正在光芒四射的时代,早已有禅师们对“知之一字,众妙之门”提出无言的反应。最有名的如禅宗公案记载,有一位香严禅师,跟沩山大师参学很久了,沩山禅师却对他说,你问一答十,问十答百,这些都是你的聪明伶俐,意解识想。对于生死根本,父母未生时,你试说一句看?沩山这样一逼,弄得他茫然不知所云。他便自叹说,画饼不可充饥。请求沩山为他说破。沩山说,假如我告诉你,你以后一定会骂我,我说的是我的,始终与你无干。
香严禅师听了,就把平常所看经书文字烧了,愤恨地说,这一生决定不学佛法了,只做一个到处旅游,混饭吃的和尚算了,免得自己劳役心神。因此,就向沩山拜辞,哭着走了。有一次,到了南阳,住在慧忠国师过去住过的寺院里,他很喜欢这个地方。一天,他起来铲草,碰到一块瓦块,随手一抛,瓦块打到竹子,啪的一声响,他就忽然开悟明白了!立刻回到住处,洗好澡,点上香,向沩山住的方向叩拜说,老和尚,你真是大慈悲,恩逾父母。如果你当时为我说破,我哪里有今天的事啊!因此他就写了一首偈说:
一击忘所知,更不假修持;动容扬古路,不堕悄然机。
处处无踪迹,声色外威仪;诸方达道者,咸言上上机。
沩山知道了便说,这个小子,总算彻底明白了!
这就说明忘其所知,才可近于入道之门了!
另外,如大家公认为道家的祖宗老子,早就提出“绝圣弃智,民利百倍”。他明显否定那些自认得道的圣人,认为他们便是扰乱苍生的家伙,那些自称有知识的智者愈多,人世间就愈不得太平了!所以他又主张“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”、“大道无名”等说法。
再如道家的庄子,便用一个寓言故事说:南海有个大帝,名字叫倏。北海有个大帝,名字叫忽。中央有个大帝,名字叫浑沌。
有一天,南北两个大帝在浑沌那里碰头。浑沌对他们太好了。这南北两个大帝一商量,我们怎样才能还报浑沌的恩德呢?会议结果,认为人人面上都有七窍,所以能够看,能够听,能够吃,能够呼吸,只有浑沌没有这样的功用,太可惜了!开罢!我们有志一同,同心协力为他开窍。于是,每天为他打一个洞,到了第七天,七窍开了,浑沌也就死了!这真变成因福得祸,报德以怨了!
我们引用佛、道两家的一些故事,说明他们都同样认为“知”,并不是心性道体无上妙法。“知”,不是道的本体。换言之,“知”不是“能”。“知”是由一个能知的“所”生起的一个最初作用而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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沿流不止问如何?真照无边说似他。
离相离名人不禀,吹毛用了急须磨。
这首偈子的文字意思是怎样说呢?第一句,“沿流不止问如何”?是说:我们人的思想、欲望、情绪、意识等等,由生到死,每一天,每时、每秒,所有这些心思,犹如一股滚滚洪流,滔滔不绝,对境动心,或起心造境,绵延不断地流动,永远无法使其停止,自问、问你,怎么办才能得止啊?
第二句,“真照无边说似他”。但你要自己反省,认识自己天生自性本来就有一个“能知”之性的作用存在。你要自己提起那个“知性”,如无边际的照妖镜一样,自己来看住、管住那些妄想和忘情。犹如自己注定视线,对镜照面,一直照,不动摇的照,渐渐就看不见镜子里的面上幻影了。镜子清静了!空灵了!如果这样用功反省反照,那便可以说很像接近“他”了!“他”是谁?勉强说,“他”是道啊!即便是这样,还只能说好像“似他”,但并非是究竟的大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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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知”,就是人性本有能知道的知觉作用。如果只当作这样理解,那“知”的作用,也够不上是什么“众妙之门”了。我们照现代的习惯,用研究科学的分析探讨来说,例如一个婴儿,当他在胎儿的阶段,你说是有知?还是无知?
其实,当婴儿住胎的时候,是已经有知的。不过,人们却将胎儿的这种“知”性,叫他是本能反应,或是生理反应而已。当婴儿出生以后,这个知性,似乎远不及生理的物理反应明显,换言之,不及感觉作用的明显。这是因在婴儿初生及其成长阶段,后天知性的意识分别作用,尚未成长熟习,所以他的所“知”性,只偏重在生理物理的感觉状态上发生作用。如饿了、痛了,或不舒服时,就会哭。其实,知道有感觉,也可以说感觉知道了,都是知性的所“知”之作用。
只是我们成人,把纯属于思想、思维的作用,叫做“知性”,把知性的比较善良面的,叫它是“理性”。把属于感官及其神经作用的生理反应,叫做“感觉”。在感觉的时候,如果起了辨识的作用,就叫“知觉”。在感觉或知觉的过程中,同时又起了所谓七情六欲等作用,这种一时的心情状态就叫作“情绪”,这种情绪持续较长的时间,就叫作“感情”。不论是一时的情绪,或较持久的感情(现代人又叫做“感性”),经年累月累积下来,又形成了每个人的习性,而成为人格的一部分。这些复杂细微的各种心理状态,其实,都是涉及广义的“知”的一个妙用。
婴儿在成长过程中。脑门的头骨合拢,也就是医学所说的囟门严封以后,受到成人生活动作的影响,以及眼见、耳闻,有关外界环境等等的薰习作用。那个自我与生俱来知性的“知”,就会分化演变,形成后天的意识,并且具有思想的知觉作用,同时又具有触受的感觉作用。由于知觉和感觉两种作用交织,便形成有了意识思想以后的“所知”性。
这个“所知”性的“知”,我们姑且把它划了一道界限。另把那先天与生俱来的本能知性的“知”(并没有加上后天成长以后,所知分别的善恶是非等的习染),叫它是“能知”的“知”。这也就跟王阳明取用《大学》、《孟子》的说法,所谓“良知”、“良能”的“能知”相同。但这里所说的这个能知,是限于人类有这个现实生命的阶段。是从生为婴儿开始,本自俱有知性而命名的“能知”之“知”。并不概括最初的原始生命,如哲学所说的形而上本体功能的“知”。这点必须要特别交代明白,因为我们现在不是在讲形而上学的本体论。
如果你了解了这个与生俱来的“能知”之“知”,和后天意识形成以后的“所知”之“知”,那你再回转来读“大学之道”的开始,他首先所提出“知止而后能定”的“知”,是指人们从成人以后“所知”性的“知”开始修养,渐渐进修而达到“虑而后能得”的“明明德”的“内明”境界。他继“虑而得”以后,既要开发“明明德”的“外用”、“亲民”之学,要想做到“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”之功,必须先要达到“诚意、正心、修身”的学养时,再又提出来“致知在格物”的“知”。它和“知止”的“知”效用不同。因此,就可以明白它有“能知”、“所知”的界别了。因为上古文字,习惯于简化,以一字概括多重概念,屡见不鲜。倘使弄不清这个道理,那你读古书古文如《大学》的“知”啊“知”的,一路知知到底,反而使我们越读越不知其所以了!还不如不知的好。
那么,这个“能知”、“所知”的“知”,它和我们能思想,能知觉的“知”,同是一个功能吗?在所起的作用上,它有差别的效用,所以在辨別的名称上,就有各种不同的名词吗?答案:你说对了。所以《大学》开始所提出的“知止”的“知”,到了后来便转用“虑而后能得”的“虑”字,因为古文的“虑”,就是后世所用的“思”字。换言之,思虑的思,正是知性功能的前驱作用。
《原本大学微言》